Rachel Luk
西西是香港锐意创新的女作家。在创作方面，西西对多种题材和写法都做过探索和尝试，因此，她的写作体裁广泛，爱情小说所占的比分不大，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和《感冒》可以说是仅有的爱情小说。本文将对这两篇作品进行分析与比较。
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是一篇独白，这女子正坐在咖啡厅的一角，等待男友夏的到来。因为她曾对夏说过自己是一位美容师，而且星期天还要上班，夏多次出于好奇要求看看她工作的地方，这次她终于无法推搪了。其实，女主角并没有说谎：她所说的美容师并不是在美容院替活人化妆的美容师，而是在殡仪馆替死人化妆的美容师。她心中知道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约会，因为等夏明白真相，他一定会“失声大叫，掉头拔脚而逃”，就像将这份工作传授给她的怡芬姑妈的男友一样。这篇小说的特点在于主角的口吻：她说话时心平气和，冷静淡漠，似乎悟解一切早已命定，无可挽回。一切都太迟了，正在女主角考虑离开咖啡店时，夏进来了，手里抱着一束送给她的鲜花。依照通常情理，赠送鲜花是一个示爱的标准礼物，可是她认为这是一个不详的预兆，尽管夏是那么快乐，她心中还是充满忧伤，因为：“他不知道的是，在我们这个行业之中，花朵，就是诀别的意思。”女主角的口吻是如此自然，近乎轻描淡写，没有用一个煽情的词语，却使读者读后不由不产生一种寒飕飕的感觉。
另外一篇以第一人称的《感冒》也是讲一个迟婚女子的爱情故事。主角是一位已过摽梅之年的职业女性，离校后找了一份工作，做了七八年，对平静的生活十分满足。可是，父母急要她嫁出去，透过安排，终于无可奈何地与一个不太熟悉的男子订了婚。正在这时，她在社会福利工作，遇上了阔别八年的旧同学楚。两人很快坠入了爱河，可是，尽管楚表示自己愿意为她牺牲一切，女主角为了不让父母以及其他亲人失望，告诉他一切已经太迟了。这时候，她其实是在为其他人而生活。结婚前，进行结婚仪式时，甚至到了结婚后几个月，主角都一直在感冒。事实上，感冒只不过是心里病而已：同一个她形容为“一块没有感觉、没有反应的打哈欠的木头”的男子结婚，并且放弃了自己的心上人。一次，她和小弟一起去游泳，享受鱼回到水中之乐。就在游泳时，女主角恍然大悟，忽然想通了：她应该是一条为自己而活的自由的鱼。这个领悟使她终于下决心出走：“我的声音变得清晰明朗，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，这个冬天，我的声音一直沙哑，我的喉咙粗燥，我的嗓子模糊不清，但我的声音已经清亮，我的感冒，我的感冒已经痊愈了吗？”一句可见等女主角终于想通自己对未来的期望，心理上感冒也就霍然而愈。最后，主角拿着一个装满了楚给她写的信的旅行袋站在街上，不知何去何从，听到一片欢呼声—原来是附近的一场足赛。结尾时她自忖：“我有的是时间。...啊啊，让我这就样子，挽着一个胖胖的旅行袋，先去看一场足球再说。”
表面上，这两篇故事的主要共同点就是女主角的内心矛盾。在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中，“我”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女子。“我”渴望爱情，但又害怕失去爱情。文章开头，便说了这么一句话：“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，其实是不适宜与任何人恋爱的。”这句话说明“我”是一个对爱情不自信的人。可是，由下面一段话可看得出“我”其实无比渴望得到一份爱情：“听人家说，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，只要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，看看他即使是非常随意的一个微笑，你也会感到忽然地魂飞魄散。对于夏，我的感觉正是这样。所以，当夏问我：你喜欢我吗，的时候，我就毫无保留地表达了我的感情。我和这世间大多数的女子一样，也期待着、祈祷着能够收获一段美好的爱情，所以，当初，我才会和夏一起到远方探望一位久别的朋友，也没有拒绝和他一起经常看电影的请求。”就是因为渴望，所以害怕失去。当夏将“我”的职业误认为是为新娘化妆时，当夏将“我”身上的防腐剂的味道误认为是特殊的香水时，当夏误将“我”的穿著素白和素颜当作是“我”追求纯真时，“我”都没有点明，没有说出真相。“我”享受着这份也许短暂的爱恋，无比珍惜每一个时刻，但“我”又是痛苦的，因为，“我”害怕男友像怡芬姑母的男友一样“尖声大叫”，慌然窜逃。《感冒》中的女主角也就更不用说了：她虽然对自己平静的生活十分满意，但是为了满足父母，答应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未婚夫订婚；当自己的心上人提议取消婚姻，跟他在一起时，她虽然仍然对他有感情，但是为了不要令家人失望，拒绝了他。这两个决定背后藏着女主角的内心矛盾—她不肯定应该顺从父母，还是为自己的生活争取。最终，当女主角决定从新开始，收回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权时，她心中的矛盾终于平息了。
但是，我认为两篇作品更有意义的相同之处是女性主义的主题。“剩女”是一个由内地传入香港的名称，形容的是一些年过三十，还没出嫁的女子。一部分剩女有稳定的收入，体面的工作，生活环境舒适，却在爱情上迟迟停留不下来；这种剩女的形象在西西的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和《感冒》两篇小说中的主角中都能看见。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中女主角的形象是孤独（她没有什么朋友）、刚强（她不接受自杀这样软弱的行为）、相信宿命、自怨自艾，而《感冒》中的女主角三十二岁时才透过父母的安排订婚，虽然自己对平静的生活很满意。此外，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和《感冒》的女主角都曾有过结婚的机会，但最后二人都选择单身。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中她情愿选择那可怕但可靠的工作，即使相信男友并不会接受她为当死人化妆的职业：“我曾想过转换一种职业，难道我不能像别的女子那样做一些别的工作吗？我已经没有可能能当教师、护士，或者写字楼的秘书或文员，但我难道不能到商店去当售货员，到面包店去卖面包，甚至是当一名情节女佣，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，只要求一日的餐宿，难道无处可以容身？”女主角曾想过当那些被性别定型属于女性的工作，例如护士或者老师；最后，她都没有选择这些职业，因为她感到“没有可能”。其实，并不是“没有可能”，而是不愿意去当那些工作。西西还以“只要求一日的餐宿”作为选择工作的原则，强调工作的本意是卫生，跟性别无关。故事的结局是女主角选择了事业而放弃了爱情。《感冒》的女主角放弃安稳的婚姻生活，来换取自由和自主。她以感冒比喻看不清楚前路如何，生命不再有方向。她一直到离开丈夫的时候，才可以走出看不清楚前路的婚姻，而她的感冒终于因此得以痊愈。西西离开她丈夫时有以下描述：“挽着一个旅行袋站在街上，我到哪里去呢？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，但我总有地方可以去，我如今是个自由自在，清新愉快的一个人了？”这句话证明了女主角不再受到婚姻的限制，自由自在，找回自己。
最后，让我们讨论一下这两份作品的不同之处。我认为两篇的最大分别就是写作方法。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一文中，西西创造了一种新颖的技巧。描写人物心有所思时，她往往将内心想法夹杂在正文里。有时是倒叙，就借用回忆；有时是分析或猜测对方的心理，就借助于叙事的独白。可是，在《感冒》中，西西采用了把有名的诗句放在括弧里作为女主角的内心反应。文中一共引用了二十次古典诗歌：三次楚辞，两次唐诗，三次汉乐府，其余都是诗经，而且引得恰到好处，足以表现女主角的心情。这些名句都是经典之作，表示女主角受过高深教育，抛不开传统的束缚。一直要等到结婚后的第一个夏天，她第一次和小弟在泳池中游泳，她的肉体和心灵才得到解放。那时她的反应引用的由古典诗变成现代诗。“整个冬天，我没有游泳过，整个冬天，我是那么地疲乏，仿佛我竟是一条已经枯死的鱼了。”底下的反应是：（而无论早晚，你必得参与草之建设。）此后，她一共引了十句现代诗，全部采自痖弦的作品。最后她决定去看一场足球时，引用了痖弦的（可曾瞧见阵雨打湿了树叶与草么，要作草与叶，或是作阵雨，随你的意。）女主角改引现代白话诗，显示她已从经典的桎梏中解放出来，从此不再徘徊在过去，而生活于今天。从此她找到了真正的自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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